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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态延续:断章〈烙印〉(2 / 2)


即使知道斯人已杳不在这里,还是应该让他入土为安……不,是辛想把他葬了。即使不能盖坟墓,至少能让他归于尘土。



然后……



辛无意识地伸出手,碰了碰模糊不清的个人标志。



他跟爱丽丝,跟第一个战队的同袍们约好,要将并肩作战过而先走一步的所有人带走。之后他就把所有人记在心里,带著他们走到这一步。



虽然「他」不是其中之一,还是该带著一起走。



「破坏神」的装甲以单薄铝合金制成。据说同样以铝合金制成的航空器外壳可以用军用刀割开。他心想这样应该有办法割下,于是把兼做突击步枪刺刀的坚固小刀刀尖抵在装甲上──



「哔!」



「……是你啊。」



看来是来找辛了。



看到旧型的「清道夫」──菲多出现,辛暂时收起小刀站起来。他们在昨天的战斗中走散,不过菲多似乎设法找到他了。



看到它铿啷铿啷地靠过来,辛眼睛望向积雪的道路另一头──自己那架「破坏神」停放的角落,并说:



「不好意思,我的『破坏神』没能源了,帮我补给。还有弹药也要。」



「哔!」



虽说战斗已经在昨天暂时结束,但这里是交战区域,他想尽早脱离无法战斗的状态。



「等补给完后──」



辛正打算接著下令,无意间注意到一件事,眨了眨眼睛。



「清道夫」是在战斗后回收「破坏神」或「军团」残骸回营的拾荒机。为了把装载不下的残骸一并带回去,也内建了切割用的喷枪与切断锯。



如果是其他「清道夫」,大概只会把机身解体,带回去丢进再生炉。但这架莫名聪明的旧型机,说不定可以……



「菲多,你能把这个切下来吗?我只想把这个带回去。」



他用指尖戳戳眼前的个人标志,指给它看。



辛跟爱丽丝他们说好,要替战死者的机体碎片刻上那人的名字。但在实际上的战斗当中,不会那么好运能拿到那种东西。以往他都是拿金属片或木片凑合著当代用品,但假如菲多能够割下装甲碎片……



结果菲多还真的哔咚一声,让光学感应器闪烁了一下。



「哔!」



「那就拜托你了。」



「哔!」



它的前半部铿啷一声猛烈上下晃动,大概是在点头吧。



四下没有「军团」,事到如今也不会再有野兽来啃食化作白骨的遗体。草食动物在冬天找不到食物会比较虚弱,对肉食动物来说是肉类丰富的时期,肌肉腐化脱落已久的人骨不会引起它们的兴趣。



首先必须按照他的命令,替自机做补给。



为了带菲多前往「破坏神」的隐藏位置,辛踏雪前行,忠诚的「清道夫」尾随其后。



菲多轻松完成割取个人标志的工作,然而埋葬遗骸比想像中耗时。因为土地结冻,他得费一番劲才能用刺刀挖开。



最后是有(似乎)看不下去的菲多帮忙,才勉强弄了个简陋的坟堆。



尽管昨晚下的雪半夜就停了,现在天气晴朗,但冷风依然刺骨。辛让菲多采取停放姿势来挡风,靠著它的货柜啜饮用雪煮成的热开水稍事休息,在冬日短暂停留的太阳逐渐倾斜时站起来。



「哔。」



「嗯。差不多该动身了。」



菲多确定辛离自己够远了之后才站起来;辛回看著它浑圆的光学感应器说道。虽说不过是两只手拿绰绰有余的几块白骨,但毕竟是挖了个坟墓,他已经没剩多少精神与体力可以立刻著手去做「另一件事」,然而……



「还是趁太阳下山之前回去比较好……而且也得去找战队长他们所有人的机体碎片,如果有留下来就必须带回去。」







回营的只有辛与一架「破坏神」,以及原本属于荣树等人的座机,如今只剩一小块破碎的铝片。



「……你这家伙,果然是个瘟神。」



「或许是吧。」



辛没去看低声咒骂的塞亚。



明明其他人一个都没活著回来,辛却只受了擦伤或轻微的跌打损伤。这次的作战当中,他同样担任损耗率最高的前锋。这种异常的幸运与超乎常人的战斗才能,现在却是看了就讨厌。



明明其他人一个都没回来。



就他一个人。



简直像是夺走了其他人的运气,拿其他人当牺牲,让自己存活下来。



咬紧的牙关狠狠地摩擦,叽叽作响。



「那家伙都活了四年,为什么现在才忽然……!」



讲到一半,塞亚咬住嘴唇。



就是因为这样。因为活了长达四年。



才会一直在这种激战区服役。



八六本来就注定会死,不但要对付原本数量与性能就远胜他们的「军团」,如果还是在攻势酷烈至极的激战区,就更难存活了。



所以……



就算是辛一分发到这里,就忽然捐躯……



那也绝不是辛来了的关系。



塞亚理性上明白,偏偏心态上就是不能接受。不只是荣树,战队的所有人员都在一场作战中突然送命。就算说八六注定得死,战队全员阵亡的情况也不是那么常见。



更不要说……



他隶属的所有战队竟无一例外。



除了瘟神,还能用什么来形容?



要不就是死神。不分彼此,一视同仁,冷酷无情地斩杀周围的敌人以及自己人──……



塞亚死命压抑胸中肆虐的情绪风暴以及不该说出口的怒骂,辛却好像对他的心情毫无所感,淡然地开口。



静谧地冻结的血红眼睛不带感情色彩。



「整备班长,奴那登队长跟我说过,要我想好个人标志与识别名称。」



塞亚长呼一口气以降低自己的内心压力。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咧。



「喔……是啊。虽然那家伙本来应该是想自己帮你取。」



替这个在他的指挥下第一个可能活得过一年,大概被他当成小弟照顾的家伙命名。



然而,荣树已经不在了。



撒手人寰了。



「是……所以,我自己取。」



说完,辛突然递出一小块铝金属板,让塞亚一时反应不过来,眨了眨眼睛。低头一看,那是「破坏神」的部分装甲。碎片年代久远,画在上面的陌生模糊图案似乎是个人标志。



它不属于这座基地的任何一名战队队员。既然如此,这究竟来自谁的机体,辛又为何要把这种东西带回来……



「我不擅长画画。所以,可以请你帮忙吗?」



意思是要我画这个?



塞亚无意识地接下碎片,注视著那个识别标志。是扛著长剑的无头骷髅骑士图案。



在同袍的尸堆中存活的「代号者」得到的识别名称,大多都是带点臭名意味的凶恶名词。而经常取自识别名称的个人标志,也是由不吉利或黑色幽默的图案占了大多数。然而在那些个人标志当中,这个骷髅骑士的图案可说是低级至极。



简直就像──……



「这简直就像死神,要不然就是送葬者,要是手上拿的是铁锹就更像了。感觉就是个独自存活,替同伴挖坟的送葬怪物。」



对,简直就像……



针对辛这个人的嘲讽。



被他这么说,辛毫无自觉地露出一丝嗤笑。



笑脸冰冷得让眼前这个比他大了足足十岁的整备班长都不禁倒退一步。



「──啊啊,说得真好。」



战队的同袍在昨天的战场上全数捐躯。



之前也是,更早之前也是,从第一个部队到现在,除了自己以外没人存活。



所有人都是,与他并肩作战过的人都死了。



无一例外。



曾经与他同在的人,一个都不剩。



既然如此,他也不在乎了。只要知道自己就是那种东西,有所自觉就有办法对应。



瘟神。



或者是死神。



既然是这样,就随它去吧。



被当成亡灵附身的怪物受人忌讳更方便,别人都躲他躲得远远的反而轻松。为了达成对自己要求的使命,带著每一个先死之人走下去,这样反而能让他的心志不受动摇。



他必须活下来。就算只剩自己一个人也得战斗到底,完成必须实现的心愿。既然这样,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依靠任何人。



不如让大家都知道他就是那种东西。



眯起殷红双眸的冰冷笑脸,嘴角像撕裂般吊起。



塞亚的表情紧绷僵硬,既像恐惧又像畏忌。一旁的菲多机身微微一颤。



辛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有多凄厉、凄惨。



「这就是我的识别名称了──因为这个名称的确很适合我。」



与在这绝命战场上跟人最亲近、最令人仰慕,也最令人忌讳的死神同义的名号。



比谁都更接近死亡,却只有自己一人远离死亡,不停地埋葬他人。



将他们安葬在做不成的坟墓里吧。往日已死的同袍是,今后将死的同袍也是。直到自己独活至最后一刻,埋葬在那尽头的存在之时。



「『送葬者Undertaker』。」



Appendix



由于日前与「军团」的小型战斗,造成「送葬者」驾驶舱附近的装甲裂开,必须更换特定部位的装甲。



正好就在画著个人标志的部位。而个人标志毕竟是每个人特有的图案,因此并没有准备重画用的模版。



所以就这样……



「……好,完成。」



赛欧穿著沾满颜料的连身工作服,细瘦的身躯伸个大懒腰站起来。「送葬者」的纯白装甲只有一块刚换新,才刚画上辛的个人标志──扛著铁锹的无头骷髅。



赛欧心想:「这个很快又要变得伤痕累累了。」同一个图案画了好几年的他感到有些空虚。跟其他同袍的图案一样,这可是他的自信之作。



在远处旁观──赛欧把他赶走以免害自己分心──的辛走过来探头看看。



看惯了他穿沙漠迷彩野战服的赛欧,对联邦军军服的铁灰色还有点不习惯。



「抱歉,每次都麻烦你。」



「嗯──没关系啦。反正我也只有替辛你们还有蕾娜画标志,再说我本来就喜欢画画。」



听到赛欧又说:「更何况除了我以外,也没人会画画。」辛好像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



「当初你还问他们到底以为自己画了什么。」



「啊──」赛欧苦笑。他是说在第八十六区刚认识的时候吧。



当时同袍们都还是自己替自己画个人标志。



「画得最烂的是戴亚,想画黑狗结果画成了黑色河马。」



还是因为他的识别名称叫黑狗Black dog,才勉强看得出来是狗。



「莱登号称狼人,其实只能构上狗头人的边也好不到哪去。可蕾娜忘了画步枪的瞄具,安琪则是画得很好没错,但实在太孩子气了。」



大家都画得太烂,让赛欧忍不住说:「以后我来画就好。」



一旦战死,「破坏神」就是棺材,个人标志可以算是某种墓碑。虽然辛说好会带著他们的记忆与心灵走下去,不过赛欧也想替被留下的躯壳做点凭吊。



赛欧半沉浸在追忆里,忽然带著一丝苦涩翘起嘴角。



「大家都没有多余精神画画吧。所以画的画就跟小时候一样。」



因为大家都只能奋力求生,无暇他顾,况且强制收容所里连让小孩子画画的一点点娱乐用品都没有。



「辛画的个人标志该怎么说呢?就是让人不知该作何反应。要是画得好当然很好,画不好,好歹也能让大家笑一笑耶。」



「直接说画得太普通很没意思不就行了?」



「与其说普通,辛的画风应该说异常地公事公办吧。说写实也不太对。该怎么说?就好像完全不带感情……对,的确很没意思。」



毕竟是当著本人的面,赛欧本来不想讲得太毒,所以试著想了一下比较温和的讲法,只可惜没想到。



所幸辛看起来并不介意──照他的个性,对这点程度的批评大概早就没感觉了──于是赛欧试著说出自己的看法。



「感觉与其说是图画,根本就是地图或设计图。就好像除了需要解释地形的时候,从来没画过画。」



「真厉害,你猜对了。」



「啊,所以真的是那种用途?」



原来如此,难怪会变得异常地公事公办。



以前共和国连像样的战区地图都不肯提供,不知道是好是坏。



现在军方会按照需要提供地图,所以大概不用再自己画了吧。



……对,现在不用了。



一切都改变了。联邦会正常供应他们战斗所需的物资,支援也是,教育与娱乐也是。



战死时得到安葬的权利也是,悼念同袍的权利也是。



「……辛,我问你。」



赛欧没看回望自己的深红双眸,直接说道。他低头看著那个才刚画好的无头骷髅标志。



这个不祥的死神徽章在第八十六区的确拯救过大家。但是……



「你不想换个识别标志吗?这样讲是有点怪,但我觉得你其实不用再背负下去了吧。」



可以放下背负至今的那许许多多的人事物。



放下赛欧他们理所当然地让他背负的事物。



辛似乎没听出赛欧有些复杂的内心情感。赛欧突然这样对他说,让他一脸疑惑地反问:



「画烦了?」



「也不是画烦了……只是觉得,好像不太吉利。」



「噢……」



想了一想之后,辛耸耸肩。



「或许是吧。可是都用了六年,现在才担心不吉利也太慢了,而且我并不讨厌这个标志。」



「……这样啊。」



赛欧苦笑著点点头。尽管近乎罪恶感的复杂心情仍未散去,既然辛说没关系就算了。



辛看了看个人标志,无意间开口说:



「对了,关于蕾娜的个人标志……」



赛欧用鼻子哼了一声。



「喔,嗯。是我画的,但不接受怨言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