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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态延续:断章〈慈悲之刃〉(2 / 2)


看著把这种无聊约定与责任推给他,自己就两腿一伸先翘辫子,不负责任到极点的某某人。



「因为八六没有坟墓……只不过是如果没人记得死去的人,他们就只能消失了。所以我只是记住他们而已。」



「是喔。」



伊斯卡嗤笑著,皮笑肉不笑。



「那我问你……米莱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一个每天吼比自己小的小鬼,恶整你还无聊当好玩,到头来却先死翘翘的超级大白痴吗?」



意思是:你以为这世上有人会希望别人记住自己的这种德性吗?



辛没理会伊斯卡的讪笑,似乎思考了一下。血红双眸沉浸在追忆中。



「……是个爱开玩笑,笑口常开,胡说也好强颜欢笑也好,总是试著替同袍打气的家伙。」



伊斯卡倏地失去了表情。



「他没有给我那种好脸色看,但他对其他人都是这样,只要细心观察就会知道……只是这点程度的话,我还带得走。」



「…………」



伊斯卡满心不痛快地皱起了脸孔。



这个毛头小鬼,为什么能让他这么火冒三丈?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你以为你成了圣人吗,小鬼?在这种半个人类都没有的战场上?」



因为辛在第八十六区这种没人能维持正常心智的地狱依然保持著尊严,显示出这才是做人该有的正常、正当的模样。



尽管辛对自动放弃那一切的伊斯卡恐怕早就连这点程度的关注都没有了,但简直就像在表现给他看一样。



「我只是照我想做的方式做我能做的事情,没有做我不想做的事情而已。」



就像在说:我不想变成你这副样子。



「……你这小鬼……」



「还有──」



辛打断伊斯卡的低吼,不屑地说了。



透彻的血红眼睛这时才第一次苦涩地微微歪扭,别向一旁。



「也有些事情是我办得到,但我没做的……反正在这个队上,讲了也没人会听。既然这样……讲了也是白讲。」







伊斯卡驾驶的「破坏神」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架战车型。



战斗重量五十吨的巨大机体竟能悄然无声地跳跃落地,那种运动性能只能说不合常理。四双粗肥腿部最前排的左腿往上一扬。位置在战车炮弹的最小引爆距离Minimum range内侧,所以目的不是要射杀对手,而是要踢死碍眼的飞虫。



「糟……」



冲击来袭。



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拋到了「破坏神」机外的水泥地上。



环顾四周,可以在稍远处看到框架断裂横著倒下的「破坏神」,以及从那里在瓦砾上涂得长长一条,绵延到眼前的红色血迹。



是他自己的血。



……搞砸了。



伊斯卡维持著仰躺姿势仰天长叹。腹部藏在布料不易渗水的野战服底下看不见,但腹腔又热又重。看来是内脏受伤了。在这没有军医──无法期望得到治疗的第八十六区是致命的重伤。



腹部的伤不同于头部或胸部,虽然救不活但是会拖很久。在炮火与怒吼依然满天飞的战场一隅,伊斯卡可不愿意死不透到处乱爬,于是伸手去拿装在右大腿枪套里的手枪──



手扑了个空。



岂止没有枪把的触感,连绑上枪套的腿部,或是能握住手枪的手指都感觉不到。



一看,野战服的腹部位置以下,两条腿全不见了。



「…………!」



他猛一回头,只见失去的「一半」掉在横著倒下的「破坏神」驾驶舱外的地上。在一片血海与散落的手指上,勉强收在残破枪套里的手枪挂在离现在的伊斯卡太过遥远的地方。



他不知道发愣了多久。



最后伊斯卡忍不住笑了出来,全身虚脱。



他已经没力气爬去那里了。更何况他的两只手都没了手指,没办法拿枪或开枪。



事到如今,伊斯卡连自杀都办不到。



意识开始取回原本痛觉麻痹而没感觉到的痛楚,同时想著「好吧,这也没办法」。



处理终端,当了三年多。他为了让自己存活下来,试著让战队团结,为此牺牲了众多本来应该是自己人的家伙。



死了很多人。他们有的死于「军团」之手,有的选择轻生。在受到「军团」与共和国的恶意封锁的战场,就连理应是自己人的八六都用恶意对待自己,使得他们日渐憔悴、积劳成病。



是伊斯卡的教唆造成的。



这……



就是报应吗?



看来短锥战队虽然居于劣势,但还在应战。战队队员们恐怕不会有余力来救他。不是在这里不为人知地翘辫子,就是在「军团」消灭战队后当成战利品带回去。反正不管怎样……



都不会死得痛快──……



这时,在瓦砾的灰色与阻电扰乱型的银色薄云下形成单色景像的视野,混入了鲜明强烈的红与黑。



他猛一转头,那家伙映入了视野。带著织成黑暗的漆黑,与层层鲜血的深红。



「诺赞……」



零落的声音比呢喃更静默,所以似乎没传进辛的耳里。



在视野的边缘,辛打开不知何时停放在那里的「破坏神」座舱罩下了座机,跑向伊斯卡的「破坏神」。



那种毫无防备的模样,就连伊斯卡都不禁担心他缺乏警戒地打开座舱罩,要是周围出现任何一只自走地雷该怎么办。他扛著枪身太长与矮小个头不搭调的突击步枪,但惯用手那边的大腿却没有手枪枪套,是因为伊斯卡没给他,以免他擅自寻短。



辛用「军团」般的无声步履走近伊斯卡的「破坏神」确认损伤程度,似乎是因为他把自己的「破坏神」用到报废了。一看,辛的「破坏神」格斗手臂的两挺重机枪皆已损坏──严重变形到像是用枪身去殴打过敌机──而且连停放姿势都维持不住。仅有四只的脆弱腿部,其中一只从关节中间折断,不知去向。



大概是判断既然副武装双双损毁,又失去了正常的机动力,还不如换乘驾驶舱周边部位虽已破损,但还能行动的「破坏神」吧。可惜的是伊斯卡的「破坏神」驾驶舱已经完全断裂成上下两半,比他那架更不能动。



辛似乎也发现了这点,轻轻摇头,然后才注意到掉在舱外的伊斯卡的腹部以下部位。即使是他也不禁凝然倒抽一口气,同时仅用视线顺著血液涂出的痕迹看过来。



他看到了还活著的伊斯卡。



不同于黏糊糊地弄脏瓦砾、掺杂内脏碎块的混浊血液,纯粹的殷红双眸映照出伊斯卡的身影。看著他腹部以下空无一物、没有手指的双手,即使如此仍然活著的惨状。



跟从前他试著救助,却被伊斯卡射杀的一名战队队员同样的惨状。



在这当下,伊斯卡做好了被他拋下的心理准备。



他是狠毒对待过辛的人,是将恶意的矛头朝向他的人。既然不可能得到帮助,他也不会做出摇尾乞怜的行为。



也不该那么做。



血红眼睛依然对著伊斯卡,冻住不动。冻结的眼睛同时对某件事有所迟疑,内心产生激烈纠葛,踌躇不决。



伊斯卡心里很不痛快地想:你在干什么?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个人伤害过你,要拋下他还不简单?



所以,你快走。快给我滚。



别让我求你救我,哀求你发发慈悲,做出对我曾伤害过的人摇尾乞怜的难看行为──……!



霎时间,辛抿紧了嘴唇……



从染满鲜血的枪套拔出了伊斯卡的手枪。



「……什……」



一瞬间,他是真的呆住了。



枪口就在这时转向了伊斯卡。它细微地格格打颤,却仍对准了头部位置。准星另一头的眼睛混合了等量的踌躇与恐惧,但是凭著决心将它强行压下,紧张得几乎要迸出裂痕。



他的踌躇……



不是在犹豫该不该救,而是下不了手。纵然是为了让对方解脱,也不敢残忍地不做急救就射杀对方……



伊斯卡愣了一瞬间,随后涌起的是不知针对什么,激烈得令他头晕目眩的怒气。



可恶。



可恶。这就是我的报应吗?



为什么到了最后的最后一刻,我还得面对这种家伙──…………



忽然间。



不知不觉间,苦笑扫过了嘴角。



啊啊,可恶。



如果说,这是报应……



伊斯卡抬起沉重得像是不属于自己的右臂,用仅有一半残存的拇指骨头的断口戳戳自己的眉间给他看。尽量往「这里」打。



「知道怎么用吧?拉动滑套……」



话还没说完,仍然幼小的手已经拉动滑套,把第一颗子弹填进膛室……果然有人教过他用法。那只手把滑套拉到最底,才让它弹回原位。



不过那个好事的人想必也没让这家伙实际练习过开枪打人,所以……



「不用理会保险装置。击锤也是,第一颗子弹上膛的动作就会把它扳起。再来只要瞄准,开枪就行了。」



他知道难就难在「只要」的部分,但故意这么说。



开枪打头,必须看著对方的脸,必须定睛盯著那张还活著会动的脸,把那神情烙印在眼底,然后开枪打死那个人。



对于排斥杀人的人类本能来说,这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即使如此,如果现在办不到,这个笨小孩一定会后悔,一定会怪自己没有下手帮助眼前没死成的蠢蛋解脱,弃他于不顾。



「那把枪里有十五发子弹,所以你最多可以重试『十四次』。哎,放轻松开枪就是了。」



「…………?」



拚命调整变得紊乱的呼吸,僵硬得不自然的眼睛浮现出隐微的疑问。伊斯卡苦笑著摇摇头。



「最后一发,绝对不要用在别人身上。那是当你没死成,用来给自己痛快的一发。只有那一发不能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行。」



好歹要让辛有这点自私的念头……否则一生彻底奉行利己主义的伊斯卡就太没面子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伊斯卡闭起了眼睛。帮他这点小忙不为过吧。过了半晌,辛轻呼一口气,身上的气息悲怆地冷却下来,连他都感觉得到……真够笨的。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这么介意?



第一枪整个打偏,射穿了脑袋旁边的瓦砾。



第二枪,轰飞了一只耳朵──好吧,以第一次来说,能打中就值得称赞了。



无意间他想到:这家伙会不会连我也一起带走?



如果会,这家伙会用什么方式记住我?



他要是以为我刚才对他讲的那些话……那些关于手枪用法的单纯说明,竟然也能算是一种温柔……



一丝搞错场合的淡淡笑意,剎那间从唇间零落。



这家伙要是那么觉得,就真的是无药可救的大白痴了。



他彷佛听见了第三发的枪声。



那是伊斯卡──他那下个瞬间即刻被破坏的脑髓听见的,人生最后一次的慈悲声响。



两枪打偏,第三枪才贯穿了他指出的额头位置。



手枪的根本意义在于轻便性,因此枪身很短,准度与威力都是其次。虽说是军用,区区九毫米口径有时不足以夺人性命,所以得再补两枪以期确实致命。辛按照以前人家教他的知识把枪弹打进伊斯卡体内,才终于发现他已经不动了。



由于心脏已停止跳动而只能缓缓流动,混杂了血液以外的杂质的混浊之红逐渐向外漫溢。



他慢吞吞地让手枪朝下,像是被那不到一公斤的重量拖著瘫坐在地。



全身顿时喷出大量汗水。他长长地叹一口气,呼出不知不觉间自然憋住的呼吸。



「!呼……………………」



做好心理准备迎接的反胃与发抖并没有到来,也没有想像中的那种恐慌与动摇。



这件事反而对辛造成了冲击。



眼前是一具刚死去,辛刚才制造出的全新尸体。



自己杀了人,却没感受到太大的震撼。这件事对辛造成了有生以来的最大打击。



我果然是……



他一只手无意识地伸向气管,但一碰到围在那里的领巾就像被电到般放手,然后紧紧握拳。



快站起来。即使现在没有,听见了枪声的「军团」很快就会过来,你必须及早回到「破坏神」,离开这里。



你必须战斗。



受到比思维更深层、近乎本能的意志激起行动,当他抬起头时,呈现火焰色彩的眼睛已再次染上战士的酷烈与冷静透彻。他那站起来的动作早已不把手枪将近九百公克的重量视为负担。



他捡起掉在血滩里的一块「破坏神」的碎片,于步行离去之际忽地回首,望向被拋在地上,注定将就此遭到弃置、逐渐腐朽的伊斯卡的遗骸。



「……战队长。」



自己对这个人毫无半点好感或敬意。这个人长期以来总是用蛮横无理的恶意对付自己。



即使如此,从前他射杀求死不得的同袍,而不是撇下不管……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他作为战队长,对同袍的一种负责的方式。



也能想通他那看起来像是随便的习以为常,恐怕是因为多次给同袍最后一枪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是因为他从来没把这份职责推给任何人。



「手枪,我带走了……你的职责,也由我带著走到最后。」



于是辛决定除了名字,也连他那最后苦笑般的淡淡笑容一起永远记住,就这样转身离去。



Appendix



从右腿的腿挂枪套拔出手枪,左手放到枪上拉滑套。



不用理会保险装置。这枪是双动设计,但后拉的滑套会把击锤扳起来。被弹簧迅速推回的滑套会从弹匣咬住第一颗子弹,插入膛室。



一连串的动作,将八百四十五公克的金属块变成能够杀人的凶器。



枪身前方的准星与本体后方的照门,两个点连成瞄准线,对准人形标靶。



他随手扣下扳机。



每个目标各开三枪以期确实夺命。击倒五个标靶后滑套卡榫上升,手枪在膛室开放的无弹后定状态下停止动作。



辛检查过后放下了握枪的手。



西汀把手肘撑在隔间的隔板上探头过来看,很没规矩地吹了一声口哨。



「真不愧是死神弟弟。用手枪竟然能全弹命中,有一套。」



这里是齐亚德联邦军第八六机动打击群总部──军械库基地的演习场一隅。两人在设置于此地的靶场交谈。



辛没理她,径自卸下空弹匣,先让滑套前进再换上已填弹的弹匣。他拉动滑套露出可以看见膛室内部的小洞,确定第一发子弹没上膛后才开口:



「……本来以为在修理的时候会被做点改造,原来没有。」



「嗯?喔……」



西汀点个头后耸耸肩。与电磁加速炮型Morpho战斗后,是西汀捡回了辛拋弃的手枪,也是她在保护他们的联邦里拜托文件上的监护人,代寻可以委托的工房修理手枪。



「哎,是有想过啦。例如维持原本的框架提升到四○口径,或是追加全自动功能之类。」



就知道她有想过。



辛略微皱起眉头,心想幸好两者都没采用。虽然东西是自己扔掉的,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可是反正对『军团』都不管用,既然最终只能用来自杀,就都没必要了。再说……」



西汀忽地收起了笑脸。



「这枪虽然满旧的,但都有好好保养。我猜你应该很珍惜它,既然如此,就想保持原样还给你。」



「…………」



被她这么说,辛看看手里有著熟悉重量的手枪。



在受到联邦保护,极少数的私人物品被收走时,他发现自己有点舍不得放弃这把手枪。反正联邦军的军规不太严格,加上它与联邦军制式的内藏撞针Striker式小型手枪用的是同一种弹药,他愿意忍受些许的不便继续使用它,可见……对,自己对这把手枪应该是有点感情。



「也是。」



与电磁加速炮型战斗后,之所以拿损坏当藉口丢了它,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也……



出于基本礼貌,辛向眼前这个把枪捡回来,修好之后还回自己手上的人补充了一句。这点意思总该表示一下。



「关于这点,我得向你道谢。还有保持原样修好就还给我也是。」



「所谓的『我得向你道谢』应该是说接下来准备要道谢了,不等于谢谢两个字吧?」



西汀笑嘻嘻地用挖苦的声调与表情说道,但看到辛转过来的冰冷视线就不再闹他了。



然后无意间,她问了一下:



「是你以前的战友,还是谁的遗物吗?」



「说不上来。」



这句话难以形容的语意,让西汀看了看辛的侧脸。



不是想避而不谈。那声调听起来,像是连辛自己也不清楚。



但如果是第八十六区发生的事,都不知道过几年了。



「他应该很讨厌我,而我那时是真的讨厌他……因为我是帝国贵种的混血,难免经常受人厌恶。」



「……啊啊。」



西汀一听,霎时皱起脸低吼一声。辛随便回看她一眼。



西汀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有著一眼就能看出混有雪花种血统的雪白左眼与浓蓝色右眼。不但继承了迫害者白系种的血统,还是罕见的异色瞳。



大概是有过跟他「类似」的遭遇吧,但也没让他涌起半点亲切感就是了。



「咦,等一下,那你干嘛把那种人的手枪当宝贝带在身上啊?」



「……我也不知道。只记得我有说过,要接手他的职责。」



接手他给予救不活又死不成的同袍致命一击的职责。后来这份职责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从未让给别人。



在那之前,辛没拥有过手枪,到了那人战死之际,辛才以继承的形式使用他的手枪。之后就一直使用同一把手枪,一度离手又重回手中,然后用到现在。



问他理由,他也答不上来。



「不过──」辛说道。



当时,他觉得手枪很重。老实说枪身太大让他拿不住,不同于突击步枪的后座力也让他久久无法适应。



不知不觉间,他习惯了手枪的重量与后座力,大概也已经追上了战队长当时的个头,年龄就不清楚了。辛没问过,所以不知道,今后也永远没机会知道。



「关于如何开枪与该有的心态……我应该是跟那时的战队长学的。」



──最后一发,是用来给自己痛快的一发。



──不能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行。



当时他明明不需要那样顾虑辛的心情,却说了那些话。辛只记得那三言两语与最后一瞬间的表情……记得那个连年龄与全名都不知道,总是语带嘲讽的战队长确实说过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