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二章 汝是人是剑?(2 / 2)
「……我才不小。」
毫不客气地脱掉衣服,上半身只剩缠胸布的女性哈哈大笑。她那有话直说的态度不禁让艾丝一阵恼火,明明是初次见面却忍不住回了嘴。
「恕罪,恕罪!」女性本来还笑著,「唔?」随后眯起没戴眼罩的右眼,目不转睛地注视著艾丝。就在艾丝差点没板起脸孔时,「哦哦!」她变得满脸光彩。
「金发与金瞳,还有这种一副盛气凌人的臭脸!莫非你就是格瑞斯那边的小丫头吗!」
「!」
艾丝睁大了眼睛。
「你认识格瑞斯……?」
「那是当然,鄙人与他是契约关系。这样啊,这样啊,你就是格瑞斯提过的艾丝•华伦斯坦啊……」
女子擅自做出结论,自己也报上了姓名。
「鄙人名为椿,乃是【赫菲斯托丝眷族】的锻造师。」
第二次惊愕造访了艾丝。艾丝是惊愕于她报上的名号──不是椿这个名字,而是她隶属的派系。
「鄙人有耳闻过你闹得多凶喔。听说你杀了满坑满谷的怪兽,被人称为『人偶公主』不是?哈哈哈!虽然你的确如人偶般美丽──」
「拜托!」
「唔?」
艾丝打断椿摸著下巴说话的声音,叫了出来。
她对著偏头不解的铁匠(smith),请求道:
「我想请你帮我铸一把剑!」
【赫菲斯托丝眷族】在目前的迷宫都市当中,称得上是最大的锻造派系,甚至闻名天下。即使是对世事不闻不问的艾丝也看过【HØαιστοs】的商标。
如果能请她这位锻造大派系的成员铸剑的话……
艾丝用满怀希望的眼光看向她。
「唔嗯……」
椿见她这样,迅速眯起了右眼。
「你为何说希望由鄙人来做?」
「因、因为我觉得你是很厉害的锻造师……!」
「你为何想要一把剑?」
「因为我用的剑,全部都会坏掉……所以,我想要不会坏掉的剑……!」
艾丝笨嘴笨舌地回答,没注意到椿的视线。
没注意到她的眼光在观察小女孩的身体。枯瘦的手脚、乾燥脱皮的肌肤、粗糙的头发。
「拿到了剑,你想怎么做?」
「──我想变强。」
女子的右眼,最后看著艾丝杀气腾腾的瞳眸。
看著受到黑色火焰附身的金色双眸。
一瞬间的空白之后。
椿笑了笑。
「鄙人拒绝。」
椿对著满脸惊愕的艾丝,清楚明白地告诉她:
「鄙人没有武器施舍给你这种人。」
「为什么……!」
「没那心情。」
「什……」
「不,应该说不合鄙人的意比较正确吧?哎,你就放弃吧。包括鄙人在内,工匠都是些没那心情就不愿做事的家伙啦。」
听到椿顾左右而言他,连不接受委托的理由都不肯说,艾丝正想继续追问时……
「况且,你说你想要不会坏掉的剑?此言差矣。」
听到下一句话,艾丝的时间不禁为之暂停。
「你要还没折断的剑,这儿不就有一把吗?」
椿直直伸出手指,指向了艾丝。
「咦……」
艾丝变得无法动弹了。
笔直伸出的手指,的确是对准了艾丝。
她在说什么?
这时候的艾丝别说剑,根本连吊剑带都没配戴。
自己身上哪有什么剑……
不对。
她指著的……
她注视著的──
(──是我?)
当艾丝直觉明白到这点的瞬间。
女子眯细眼睛,翘起了嘴唇。
看在如今的艾丝眼里,那有点像是嘲笑。
「哦,雨停了呢。」
不理会呆站原地的艾丝,椿看到雨过天晴的天空而叫好。
「那么别了,小丫头。想要武器的话,去找别人吧。」
如此说完,女子就离去了。
简直就像一把锐利的刀剑,在艾丝心中留下穿刺的刀痕。
还没折断的剑?
总有一天,会折断的剑?
我就是,一把剑……?
椿离去之后,艾丝仍然呆站在原处,无法动弹。
*
「哦哦,你总算回来啦。」
当黑暗笼罩天空之时。
看到艾丝低著头回到大本营(总部)来,格瑞斯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你上哪儿去了?老子直到方才都跟里维莉雅一起找你哪。」
「……」
「别太让人担心……艾丝?」
看到艾丝神色反常,格瑞斯改变了讲话声调后,艾丝听到他的呼唤,肩膀摇晃了一下。
艾丝抬起头来,这时才终于注意到格瑞斯的存在。
「格瑞……斯……」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见到……戴眼罩的人……椿小姐……」
「什么?你见到椿了?」
看到艾丝缓慢地点头,格瑞斯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那家伙讲了你什么吗?」
「……」
格瑞斯有耐性地等艾丝开口,过了一会,小女孩用细微的声音坦白道:
「那个人……说我,像一把剑……」
「……」
「她说,我是一把剑……她这样说……」
艾丝说著,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深受打击。
只是,那时注视著艾丝的眼光、笑脸,烙印在眼睑里挥之不去。
还有那句直指核心的话语。
自己是剑?
不是人,是武器?
是注定慢慢毁坏,总有一天会折断的剑?
艾丝忽然变得不瞭解自己了,迷失了。她无法否认椿的说法,心旌摇惑。
不安定的心跳弹动著心弦。
艾丝现在不想看到镜子。
感觉彷佛会看到模样异于自己的另一种存在。
「真是,那家伙……只会找麻烦。」
面对这样的艾丝,格瑞斯发出了今天最沉重的叹息。
他对著缔结「直接契约」、熟知其个性的专属锻造师大发怨言。
格瑞斯跟浑身还湿答答的小女孩出声说:
「艾丝,去浴场暖过身子后,就到老子房间来。」
「……咦?」
「里维莉雅他们那边老子会解释。」
格瑞斯只给抬起脸来的艾丝这几句话,就迈著沉重步伐回到宅邸里去了。
艾丝伫立原地半晌后,慢吞吞地开始移动,听话地到浴场用热水清洗毫无温度的身体。等手脚前端都慢慢温暖起来后,艾丝换上不知何时帮她准备好了的家居服,犹豫了半天,才决定前往格瑞斯的房间。
在好几座尖塔集合而成的宅邸正北方,芬恩办公室的正下方,就是格瑞斯的私人房间。
「喔,你来啦。」
艾丝觉得这个房间跟里维莉雅的房间正好形成对比。
房间里布置著以斧头或大剑为主的许多武器或盾牌,给人一种粗朴的印象。房间角落放了一个年代久远的发黑宝箱──大型置物箱,艾丝的视线不禁受到它的吸引。桌脚调整成矮人用高度的大桌子上,放置著一些机关好像可供把玩的器具。即使不到里维莉雅那种程度,藏书仍然很多。彷佛矿坑中使用的玻璃提灯代替了魔石灯。
格瑞斯在房间里坐在床边,把自己使用的斧头、看似是给艾丝使用的短剑,以及手巾、羊毛与匕首等小东西在床单上摆开。
「格瑞斯,这些是……」
「唔嗯,老子教你如何保养武器。」
忽然听他这么说,艾丝不由得眨了几下眼睛。
格瑞斯没理会她的反应,招手说:「喏,你过来。」
艾丝满心困惑,但在格瑞斯的催促下,仍然爬上了他坐著的床铺。
就在艾丝换个轻松的坐姿,频频偷瞄格瑞斯物色工具时,格瑞斯把手巾与剑一把塞给她。
「照老子说的做做看。首先沿著剑脊……」
「这、这样?」
正如格瑞斯所说过的,两人开始保养武器。艾丝手忙脚乱,怎么做都做不好,重新体认到自己的手有多笨,不过反正现在也没其他事可做。她不说话,专心做事。
格瑞斯教完艾丝怎么做,就默默专心擦拭自己的武器。每当艾丝做错或搞不清楚怎么做时,他会说:「要像这样。」用大手包住艾丝的手,言词简短地教她。
艾丝一直认为格瑞斯的言行很豪迈,没想到双手动作如此温柔。
这是一段不可思议的时光。艾丝与变得沉默寡言的矮人,两人一起不停把武器磨亮。
假如自己有位祖父……或许就会像这样跟他相处。
就在艾丝心中某个角落如此喃喃自语时……
「艾丝,武器啊,必须像这样细心保养才行。」
「……?」
格瑞斯开口了。
「泼到怪兽的血放著不管会生锈,而且只要沾上一粒灰尘,就会减损锋利度。武器这玩意看似坚韧,其实是很纤细的。」
「……」
「有一句话叫『武器是使用者的半个自己』。老子我们必须亲手慰劳自己的另一部分。」
「这又……代表什么?」
格瑞斯没抬头,视线继续紧盯著斧头,眯细了眼瞳。
「冒险者也一样。」
「!」
这句话……
让艾丝睁大双眼。
「看看你手上的剑。这是你之前用过的武器,到处都是伤痕……就跟现在的你一样。」
「……!」
「椿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艾丝拒绝理解的道理,与手上这把短剑产生连结,显现在眼前。
就像格瑞斯说的,短剑上留下了伤痕,剑刃还能找到缺口。艾丝的「半个自己」此时仍在痛苦喘息。
看著钢铁色的剑身,令她联想起自己枯瘦的手脚、疤痕残留的肌肤,以及质地受损的金发。
「不多去关心,就会不断磨损、磨损、磨损……最后就会碎裂,然后轻易折断。」
「啊……」
「但是你看看,只要细心帮它保养,喏,就像这样。受伤的武器也能取回光泽。」
格瑞斯完成了保养,用一只手轻轻松松地举起斧头。
他说的没错,斧头虽然留下伤痕,但再次散发出强而有力的光辉。
「武器……剑并不是只能走上折断一途。它们能像这样再次恢复光亮,将散落的碎片收集起来,也能让它们重获新生。」
「格瑞斯……」
「所以,你要懂得珍惜。不只武器,你自己也一样。要做到这点──才称得上独当一面的冒险者。」
格瑞斯看著艾丝,挤出满脸皱纹咧嘴笑了。
他那淹没在胡子里的笑意,像个慈祥老者般快活又仁慈。
有点粗鲁地放在头上乱摸一通的粗手指,充满了温暖。
艾丝一瞬间感到眼睛深处一阵发麻,但她立刻告诉自己这是错觉,不可能有这种事。
艾丝注视著手上的剑,再次开始用力擦拭。
在格瑞斯温和眼光的凝望下,她慢慢让剑散发出光辉。
*
从那天起,艾丝养成了晚上替剑做保养的习惯。
在分配给她的塔楼最高层的房间里,也不点灯,就著从窗户洒落的月光,每天睡前固定在床上一边轻抚受伤的剑身,一边做保养。
艾丝也不再吵著要强力武器了。她将格瑞斯替她拣选的武器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使用,视情况分别运用激烈的剑技与纤细的剑术。她与武器相守到别离的时刻来临,每次都让她感到有所收获。
她也变得会认真摄取三餐了。即使是不爱吃的红萝卜,也用人偶般的严肃脸孔放进嘴里,然后再一脸痛苦。没什么来往的前辈团员们看到小女孩开始长时间待在大餐厅,先是睁圆了眼,随后都对那种光景忍俊不住。
「艾丝。」
「里维莉雅……」
「那个,怎么说才好……你愿意让我……帮你保养头发吗?」
「……嗯。」
然后,她也开始会拿梳子梳头了。
里维莉雅怪模怪样地询问艾丝,看到她点头后吃了一惊,最后面露微笑,在自己的房间里为艾丝整理头发。
一开始,里维莉雅战战兢兢的模样明显到连艾丝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还不时传出「好痛!」、「忍、忍著点!」之类的对话,不过随著日子经过,精灵王族的双手彷佛想起了王宫的回忆──与她仰慕的随从之间的记忆,变得越来越优雅、温柔。
艾丝坐在椅子上,贴近她背后的位置传来温柔的「咻,咻」梳头声。朦胧映照在穿衣镜中的里维莉雅,露出前所未有的温和神情。
「欸……里维莉雅。」
「什么事,艾丝?」
「你在留头发?」
「嗯?是啊。我头发本来就长得快,觉得探索迷宫时不方便,所以来到欧拉丽之后都是一变长就剪掉,不过……」
「……?」
「……洛基怂恿我,说像我这种立场的人留长发比较好。」
「『像你这种立场』?」
「没、没什么!」
里维莉雅的翡翠色头发已经长到背后,用发饰绑成了一束。那个黄金发饰,是金发金眼少女坚持只是一时兴起送给她的。
虽说现在还是艾丝头发较长,不过两人的背影已经有如姊妹,或是母女了。
「……」
「……」
「……」
在能够听见梳头声的门缝后面,连精灵王族的第一级冒险者也没发现芬恩、格瑞斯与洛基正在小心地偷窥房间,相视而笑。
同时,小人族领袖深深点了个头,就像对所有的问题做出许可。
*
「艾丝,我们要为你打造武器。」
艾丝被叫到办公室,听到芬恩这样告诉她。
起初她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当场愣住。
「怎么啦,你不是想要特别订做想要很久了吗?再高兴一点啊。」
「……可以吗?」
「嗯,我跟里维莉雅他们谈过,认为现在的你没问题。」
格瑞斯与芬恩对艾丝笑笑,她从两人身上调离视线,看到站在两人身旁的里维莉雅一边阖眼,一边留下一个柔和的笑。
艾丝还没产生实际感受,倒是洛基先兴奋激动起来。
「太棒啦!艾丝妹妹的处女客制品!就跟防具的时候一样由我来安排,我可要准备一把超级宇宙特别的绝世好剑……──!!」
「就只是初级冒险者的武器而已,不要搞花样。」
洛基握拳朝向天花板表达的干劲,遭到里维莉雅高举的魔杖击坠落地。「咕喔喔喔──!?」不理会抱著脑袋满地打滚的主神,这天就这样解散了。
然而随著日子经过,艾丝的心情不由得越来越兴奋。
她不知道自己是雀跃还是紧张,恐怕两者皆有吧。
艾丝去了订制武器的工匠们那边几趟,躺在床上瞪大两只眼睛,过著辗转难眠的每一天。
然后,从芬恩宣布这件事以来,正好过了一星期的时候。
「你们来啦……」
在三把槌子相互重叠的徽章点缀派系招牌的工房里,面容肃穆的老神等著他们到来。
派系名为【古伯纽眷族】。知名度虽然略逊于【赫菲斯托丝眷族】,经手的武具却与该派系不分轩轾,是个朴实刚毅的锻造派系。
照洛基的说法是「受到那个老头子赏识」的艾丝,神情紧张地跟在古伯纽后面走去。
在陪同前来的里维莉雅与格瑞斯的静观下,艾丝收下了放在平台上的那件作品。
「拔出来看看。」
「……好的。」
艾丝从剑鞘中抽出它,双手将它高高举起。
比至今使用的武器更长的剑身,虽然属于短剑类别,但对目前的艾丝而言称得上是长剑。剑身上泛著淡淡波纹,平滑的剑刃不须确认就能看出其锋利程度。
看到这把呈现淡雅苍蓝色彩的优美宝剑,里维莉雅与格瑞斯都赞叹不已,艾丝看得出神,甚至忘了说话。
「这把剑的名字是……〖艾尔祝剑〗。」
「〖艾尔祝剑〗……」
艾丝低喃著剑名,用嘴唇玩味著文字。
直指天顶的第一把爱剑(艾尔祝剑),从剑身闪烁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