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杀生石(2 / 2)
「伊丝塔好像有个叫『杀生石』的道具——」
「虽、虽然早就料到了,不过还真窄……」
在【伊丝塔眷族】宫殿(总部)里,命沿著石砌通风管一路爬行。
她在有人接近的宝物库,从通风口逃进这条通风管——天花板与屋顶之间的空间,虽然不用再担心被人看见,但长宽高都只有棺材大小的空间实在很挤。
少女不时擦到手肘与头,还黏到蜘蛛网,拖著身体匍匐前进。
「……?」
命一边移动一边使用了不知第几次的【八咫白乌】时,听见了说话声。
「春姬好像不见了。」
「杀生石的仪式不就是今晚吗……难不成她!?」
「难道是去求【小新秀】他们救她逃走?」
她从嵌著铁栅栏的通风口往下偷看。
命偷听著亚马逊人们的对话,狐疑地皱起眉头。
(「杀生石」……?)
她俯视著亚马逊人说「糟糕了,快把春姬也找出来!」匆匆忙忙的模样,心中产生好几个疑问。
什么是「杀生石」的仪式?这跟春姬有什么关系?真要说起来,春姬不是只是个娼妇——低阶成员吗?
命一边感到心里萌生灰暗的疑念,一边在通风管中继续前进。
她在移动的同时,听到亚马逊人们的搜索开始扩及宫殿之外,正在考虑自己是否也该出去时,通风管内的空间突然开始变窄。命放弃继续前进,从身旁的通风口确认下面没有人影后,拆开铁栅栏。
「这里是……」
好几个书柜围绕著降落到地板上的命。
收藏在书柜里的藏书量,让她猜测这里可能是书库,或是资料室。
昏暗的房间里,飘散著纸张与木头的香气。
命屏气凝神,慎重地在书柜迷宫中前进,寻找出口时,一幕景象闯进她的视野。
那是随便扔在桌上的一堆羊皮纸与卷轴。
看起来好像有很多人看过,命试著拿起一张羊皮纸看看。
「……关于杀生石的仪式。」
命在薄暗中勉强读了一行文字,心头一惊。
她环顾周围后,点亮了放在桌上的油灯型魔石灯。她将灯光拉到手边,跪在地上,开始阅读写在纸上的通用语,
「某日,待收到【荷米斯眷族】送来『杀生石』,战斗娼妇——」
「——你说『杀生石』 !?」
建御雷抓住了赫斯缇雅的双盾。
面对神友的大嗓门与横眉竖目的脸孔,赫斯缇雅哑然无语。
「你说的是真的吗!?伊丝塔——真的拥有这个道具吗!?」
「建、建御雷神!」
「请冷静下来!?」
看到男神大吼大叫,樱花先上前劝阻,接著莉莉与韦尔夫也介入两位天神之间,保护赫斯缇雅。
千草等人都愣住了,睁大眼睛看著自己仰慕的主神变了一个人。
「抱、抱歉,赫斯缇雅。」
「不,没关系……先别说这个,阿建,『杀生石』究竟是什么?」
建御雷放开了赫斯缇雅的肩膀后,她马上神情严肃地要求建御雷说明。
在樱花的劝解下,建御雷退后一步,咬紧牙关。
「『杀生石』是狐人专用的道具。」
「杀生石……以『玉藻之石』与『鸟羽之石』为素材所制成,禁忌的魔道具(magic item)。」
身为魔道具制作者的亚丝菲,厌恶而不屑地说道。
从荷米斯口中问出送货委托的内容后,她瞪著眼前的天神。
「您把那种东西送去给伊丝塔派了?」
「我也是看到内容物之后才知道的啊。」
承受著亚丝菲责备的视线,荷米斯耸耸肩。
主神的这种态度似乎是火上加油,身为眷属的亚丝菲加重了语气。
「那货是从哪里弄来的!『玉藻之石』的原料可是……!」
代替讲不下去的眷属,荷米斯开口道:
「对,是狐人的遗骨。」
「竟然用小孩子的遗骸做出道具……这是真的吗!?」
听了「玉藻之石」的说明,赫斯缇雅一脸惊愕地问道。
建御雷抿紧了嘴,皱紧眉头,沉重地点头。
「『玉藻之石』本来是能大幅提升狐人的魔法……又称『妖术』之力量的道具,然而……」
挖掘死者的坟墓,制成的非法宝珠。
当樱花与千草听到真相而无言以对时,只有莉莉一个人冷静地向建御雷问道:
「您提到的另一个『鸟羽之石』……莫非是月叹石(lunatic light)?」
「正是。」建御雷说。
「月叹石?」赫斯缇雅反问,这次换韦尔夫说话了。
「『月叹石』是一种特殊矿石,照到月光会变色,发出光芒,并且产生魔力,铁匠也会拿来当成武器素材。」
之所以又被称为「鸟羽之石」,是因为矿石原本的颜色黑如濡湿乌羽。
由于某个吟游诗人一手拿著沐浴月光散发各种色泽与光芒的矿石,吟唱了关于月亮的悲恋诗歌,广为流传,而使这种矿石获得了世人认知。
建御雷点头表示韦尔夫说得对,接著继续解释:
「用这种素材制作武器与道具,会随著月光改变其硬度、威力与效果等等。不过这项特性对深入地下的地下城而言没意义,所以月叹石本身并未在迷宫都市(欧拉丽)的市场流通……」
「而『鸟羽之石』能发挥最大效果的时间,是在满月的夜晚。届时,融合两种矿石的『杀生石』会化为恶魔之石。」
看著从沙漏轻声落下的沙子,荷米斯移动了棋盘游戏(西洋棋)的棋子。
亚丝菲视线仍然严厉,开口道:
「它会将石子的使用者……狐人的魔力,不,是『灵魂』封入石中。」
「没错,配合使用相应的设备,完美封入了魔力的『杀生石』,能够将狐人的珍贵魔法……『妖术』的力量提供给第三者,不输给『魔剑』的魔道具就此完成。」
荷米斯将另一个棋子用力敲在盘上,露出一丝笑意。
「做为代价……被牺牲的狐人,会变成失去灵魂的空壳。」
活生生将「灵魂」剥离肉体。
这就是它之所以称为禁忌的缘由。
这是能让他人使用狐人的「妖术」,人族先人发明的负面魔道具。
「听说做出『杀生石』的同样也是狐人,真教人惊讶。」
亚丝菲默默注视笑著的荷米斯,瞥了一眼桌上棋盘的棋子布局。
白色军势与黑色军势。
在黑色皇后(Queen)的率领下,士兵们(Pawn)包围著兔子与狐狸造形的棋子。
就像在对白色皇后率领的敌军之居城耀武扬威似的。
「被力量迷惑的孩子们的执著,真是可怕啊。」
「被夺走灵魂的人会变成怎样!?」
千草几乎是惨叫著说。
她用吓到【建御雷眷族】成员的大喊,以及泫然欲泣的表情,问「杀生石」的牺牲者会有什么下场。
「将『杀生石』注入肉体,被夺走灵魂的狐人就会清醒过来。只要肉体平安无事,应该就能照常活下去。」
建御雷的回答让大家松了口气,然而男神表情仍然严肃,随即继续说道:
「但是,『杀生石』会碎裂。」
建御雷告诉大家,应该说碎裂开来后才会发挥最大效果。
「碎裂的『杀生石』每个碎片都是能使用『妖术』的魔法发动装置。效果与正式魔法(original)完全一样,也无须咏唱。」
听到他说这种道具能把狐人的魔法提供给所有人,大家都哑然无语。
领受了石子的恩惠,施展称为「妖术」的稀有魔法的军团。
虽然也要看封进石子里的「妖术」,但其力量将会强大无比,没有上限。
——这样简直就是「克罗佐的魔剑」了。
听到某人低声说出的话语,韦尔夫一言不发,拳头握紧到骨头叽叽作响。
「……如果碎片弄丢了或是坏了,灵魂移入石子里的器皿(孩子)会怎么样?」
赫斯缇雅神情沉重地问。
建御雷一时犹豫该不该回答,最后视线游移著,说道:
「至少不可能再恢复原样了,就算把剩下的碎片收集起来,将灵魂物归原主,当事人恐怕也会变成婴儿般的人偶……或是废人。」
千草差点虚软倒地,樱花赶紧抱住了她。
「那这样的话,春姬她……」
藏在浏海下的美丽眼眸因泪水而扭曲,少女声音沙哑地说。
美神的企图,她手中的「杀生石」与春姬这名狐人的存在。
「杀生石」必定是用来封入春姬魔法的道具。
「……如果『杀生石』的发动,会受『鸟羽之石』性质所影响,那么能进行移魂仪式的时间,就是满月的夜晚……」
「下次满月是……」
莉莉与韦尔夫正在交谈时,男神(建御雷)忍著心痛般仰望天花板,说了:
「就是今晚。」
「——这怎么可能!?」
看完了所有资料的命,声嘶力竭地大叫。
她甚至忘了自己身在敌营之中,颤抖的手握紧了羊皮纸。
春姬的灵魂将被封进「杀生石」——她会成为失去灵魂的空壳。
几乎等同于死亡的事实,夺去了命内心的平静。
这种行为能被允许吗?女神究竟有什么目的?难道她想开战吗?春姬会变成怎样?
各种疑问与叫唤在脑中迸开又交缠。
受到打击的命,不顾一切地当场冲了出去。
「贝尔大人……春姬大人!?」
※
伴随著石材「叽叽」的摩擦声,用手推动的石板往上掀开。
从地下通道推开了石头门屝,我从某条后巷的石板地露出脸来,久违了半日的地上空气笼罩著我。
「终于出来了……」
我忍不住喃喃自语一句,从地下出入口完全爬了出来。在染成枣红色的天空俯瞰下,我转过身去伸出手,把春姬小姐也拉上来。
她让我握著手一拉,来到地上,笑著对我说谢谢。
「已经傍晚了啊……」
我还是把与周围石板地融为一体的石板门放回原位,仰望风月街的天空,被剪裁成建筑物形状的夕阳色天空红得鲜明强烈。我从一大早就钻进地下城,遭到袭击,被掳走,逃跑……时间感变得有点不准。
矗立在宽广后巷周围的,是彷佛遭到弃置的老旧娼馆,里面不像是有娼妇的样子。的确,来到这里应该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了。
「真的很谢谢你,春姬小姐,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在半废墟化的娼馆围绕下,我回过头,春姬小姐笑著摇头。
「是妾身自己想这么做的,您不用放在心上。别说这个了,您还是快逃出这里吧。」
「可是……」
「命大人妾身也会想法子相助的。」
看到我犹豫的模样,春姬小姐好像误会了,提起了命小姐的事。
我的确也担心命小姐,可是……我就是心绪不宁。
我是担心一直故作坚强的她。
担心在地下通道亲眼看到的她的言行。
虽然就像覆盖了一层雾气般不明确,但我就是无法拭去心中这份担忧。
「春姬小姐!我还是觉得再这样下去,你会……」
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焦急,结果只好像找藉口似的,担心春姬小姐反抗派系保护了我与命小姐,会受到什么处罚。
「……克朗尼大人,请看这个。」
我想留在这里,春姬小姐要我看她纤巧颈项上的黑色项圈。
「这是魔道具,会把妾身的所在位置告诉她们……有如看不见的锁链系住的『项圈』。」
「咦……?」
「妾身不管去哪里,都总是在伊丝塔女神她们的掌握之中。只要妾身踏出风月街一步,这个项圈就会发出鸣响,烧灼颈子使妾身无法动弹,各方追兵会赶来捉妾身的。」
她诉说的内容,使我瞠目结舌。
春姬小姐说就算想弄坏,项圈也会立刻发出紧急讯号,用手指碰了碰散发怪异光辉的黑环表面。
「等到被发现了,这里一定也会出现追兵的。」
所以您快逃吧,她说。
「妄身就到此为止了。」
说完,春姬小姐又微笑了。
「怎么,会……」
我整个人呆住了。
同时,心里那种不协调感也达到了最高点。
对一名低阶成员、非战斗人员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真的会为了限制她的行动,还特地准备魔道具吗?
春姬小姐会不会在派系(眷族)当中,其实担负著某种重要的职责?
我们还说什么要「赎身」,其实这个前提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体内传来思考渐渐受到侵蚀的声音。
一幕光景重回眼前。
诉说著往昔的憧憬,断定自己是个骯脏娼妓的春姬小姐。
从囚禁自己的牢笼深处,用艳羡眼光注视外面世界的模样。
然后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她虚幻的微笑。
——春姬小姐的绝望,不只是对身为娼妇的自己?
也许我搞错了某种决定性的问题,这种疑虑困住了我,使我呆站原地。
「……克朗尼先生,您快走吧!」
致命性的预感使我无法动弹,春姬小姐看我这样,慌张起来,急著要催我走。
「贝尔大人!!」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紧张万分的声音传来。
「命小姐!?」
我霍然转过头去,只见命小姐从化为废墟的娼馆上,迅猛地降落在地。
大概是藉助之前她告诉过我的【八咫白乌】之力,她凭著一己之力逃出了宫殿,靠自己来到了我们面前。看到她摇晃著绑起的黑发现身,春姬小姐也吓了一跳。
至于换了套衣服的命小姐,似乎早就知道春姬小姐会与我同行,定睛注视著同乡的儿时玩伴。
「命大人……」
「春姬大人,在下有话想问你。」
「……什么事呢?」
命小姐散发出毫无重逢喜悦的氛围,向她问道。
她面露急迫紧绷的表情,对春姬小姐低声说出一个名词。
「……『杀生石』。」
「!!」
春姬小姐的变化十分明显。
她肩膀颤抖,双眼睁大,头低了下去。
看到她这副模样,命小姐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跟不上状况的我,听到命小姐的下一句话,整个人冻住了。
「告诉在下这不是真的!今晚……你就要成为牺牲了!?」
牺、牲……?
突然的噩耗令我大为惊愕,春姬小姐低著头保持沉默,什么都没否定。
「春姬大人!」命小姐喊著,想继续追问。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然而,另一个人的声音阻止了她。
「!?」
一道有如飞箭的身影,让黑色长发飘曳著,奔向命小姐与春姬小姐身边。
然后她只抓住了春姬小姐,通过了惊愕的命小姐面前。
「真是,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来者是左手握著大朴刀的阿伊莎小姐。
她抱怨著,右手把春姬小姐的头抱进怀里。
「阿伊莎小姐……!?」
身高足足矮了一个头的狐人少女,行动完全被高个子亚马逊人困住了。
阿伊莎小姐抱紧了春姬小姐,像是不让她逃跑,又像是保护她远离我们。
「你们知道了我们的计画啦。」
「!……这么说来……!?」
之间约有十来步的距离,四人在后巷里分成两个阵营,正面对峙。
阿伊莎小姐先看看摆好架式的命小姐,然后定睛注视著我,我忍不住对她吼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说春姬小姐要成为牺牲……究竟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一切都如主神(伊丝塔女神)的心意啦。女神要利用春姬,打倒敌对派系(芙蕾雅眷族)。」
我想不到该说什么接下去,阿伊莎小姐开始讲起她们的计画。
「阿伊莎小姐!不要说啊!?」春姬小姐边喊边想挣扎,阿伊莎小姐单手硬是压住了她,讲出了计画要点。
——将春姬小姐的灵魂封入叫做「杀生石」的魔道具。
——打碎石子量产碎片,让所有人能自在行使被称为「妖术」的狐人魔法。
——美神(伊丝塔女神)要用这种力量,摧毁她的眼中钉【芙蕾雅眷族】。
事情规模太大,我来不及理解。
打倒君临都市顶点的【芙蕾雅眷族】?用春姬小姐的「力量」?
我脑中乱成一团,同时拚命弄懂了「杀生石」的能力,以及成为石子牺牲之人的命运,使我无言以对。
超乎常识范围的荒唐魔道具,竟然能达到这种效果,令我大惊失色。
同时,我想起在夜晚的游廓里,春姬小姐与我聊到的一个故事。
故事是关于被封印在魔灯里的仙精,拥有奇迹之力的少女长久遭到囚禁,直到实现魔灯主人的愿望。
历史会重复上演,过去有过相同的例子——脑中的理性冰冷地如此告诉我。
「可、可是!您说春姬小姐的『力量』,她只是……!?」
「你想说她只是个没用的娼妇吗?你忘了在地下城是怎么反败给我的?我打垮你的那份『力量』,就是春姬的『妖术』。」
她尖锐的语气使我无法反驳,回想起在「中层」的交战,我与命小姐喉咙颤抖著,被阿伊莎小姐抱著的春姬小姐,泪水彷佛就要夺眶而出,受到悲叹与自责所困。
当时的阿伊莎小姐,身上缠绕著无数光粒恣意逞暴。
那简直无人可挡,她凭著恐怕能与Lv.4之中高阶冒险者匹敌的能力,瞬杀了我与命小姐。
我这才被迫理解到,那种像是附加魔法的光粒,正是让春姬小姐成为牺牲的「力量」,也是可能击垮都市最大派系的超级「魔法」。
如果能巨幅提升能力的那种力量,包括第一级冒险者(芙里尼小姐)在内,附加在大派系(伊丝塔眷族)的所有团员身上——
也许,是有可能的。
也许真能推翻【芙蕾雅眷族】——让他们由顶点摔落地面。
「阿伊莎小姐,求求您!?请您放克朗尼大人与命大人一条生路吧!?」
春姬小姐的叫喊,从思考的大海把我唤了回来。
阿伊莎小姐理都不理在自己怀里抬头求情的她。
「没办法,只要知道了计画的一部分,就不能放他们走了……伊丝塔女神不会让他们活命的。」
阿伊莎小姐用大朴刀的刀尖对著我们,拒绝了春姬小姐的求情。
面对她定睛注视我们、惊人地冰冷的眼光,一股热血冲上我的脑袋。
「您要对眷属……对家人见死不救吗!?」
「……」
「把她当成战争的工具,用完就丢吗!?」
对于我的谴责,阿伊莎小姐露出有如面具的表情。
「伊丝塔女神说好了,只要解决掉敌对派系(芙蕾雅眷族),就会把『杀生石』里的灵魂还给春姬。」
「那种口头约定,怎么可能实现啊!?」
听了阿伊莎小姐的主张,这次换命小姐顶撞回去。
与【芙蕾雅眷族】这样强大的对手展开全面战争,根本不可能保住所有杀生石的碎片。灵魂遭到粉碎的春姬小姐,一定不可能恢复原样。
我与命小姐都否定她的安慰话。
「您!!……能接受这种事吗?」
我最后用颤抖的声音,向阿伊莎小姐问道。
「……你们什么都不懂。」
春姬小姐低垂著眼,阿伊莎小姐用疲倦不堪的口气说:
「没什么比女神的嫉妒更麻烦、难搞了。」
「咦……?」
「光是女神的嫉妒,就足以扭曲下界的样貌,连人的命运都能打乱,也会掀起战火,我们的主神抱持的嫉妒,就是这种玩意。」
阿伊莎小姐向我们解释,那尊蛊惑人心的美神所隐藏的心思,是有如漆黑业火的存在。
口气粗鲁,语调却骇人地逼真。
「怎么劝阻都没用的,我们无法反抗伊丝塔女神。」
如同无法违抗天神命令的殉教者——同时不掩烦躁之情——阿伊莎小姐瞪著我们。
「告诉你们一个愚蠢娼妇的故事吧,总是一副郁卒相的狐人小姑娘,让那个娼妇看了就倒胃口。不管怎么照料她,她总是笑得好像看开了一切。」
「……!」
「那个愚蠢的娼妇烦了,就拿过去曾经运进宫殿的某个『杀生石』出气,把它打坏了。」
在阿伊莎小姐的怀里,春姬小姐彷佛毫不知情,惊愕地拾起头来。
我与命小姐也睁大了双眼。
阿伊莎小姐话还没说完。她就像打从心底臭骂那个「愚蠢娼妇」的不成熟,忿忿地出声说道:
「那个娼妇干的好事马上就露馅了,她被该死的蟾蜍痛扁一顿后,让主神亲手……『魅惑』到神智失常。」
阿伊莎小姐目皆尽裂的眼瞳深处,此时第一次浮现出惧意。
「她被迷得浑身酥软,只要想违背主神的命令,手脚就会擅自发抖,一想打坏杀生石就会站都站不住……,那个娼妇,已经不可能违抗伊丝塔女神的命令了。」
阿伊莎小姐握著大朴刀的左手晃了一下,发出喀哒一声。握著春姬小姐肩膀的右手彷佛违反她的意志,把春姬小姐搂向自己身上。
我与命小姐只是呆站原地,无法开口。
脑内浮现出一幕光景。
褐色的女神有如奸尸一般,奸淫倒卧血泊的阿伊莎小姐。
她双手捧著泪湿的双颊,嗜虐地微笑,呢喃著如同诅咒的甜言蜜语,不顾对方的哭叫,蹂躏著受伤的肌肤。
即使才见过一次面,我已经能想像「美之女神」魔性的一面了。
眼前这位态度坚毅的女英豪尊严遭人践踏的事实,使我的手心像患病般冒汗。
身旁的命小姐也忘了呼吸。
「自从发生过那件事,战斗娼妇就团结一心了。有些人是从一开始就期望开战,也有些人是害怕伊丝塔女神。已经无法阻止战争爆发了。」
她说那次彻底的蹂躏,也等于是杀鸡做猴。
从此以后,对与敌对派系(芙蕾雅眷族)的抗争存疑的一部分战斗娼妇也对女神表示恭顺,再也没有人对成立于春姬小姐的牺牲之上的战争提出异议。
一切都如伊丝塔女神所愿。
「你们不明白那位女神的可怕。」
阿伊莎小姐如此断言。
她抱紧了像在害怕什么、开始发抖的春姬小姐。
「……再说呢,我就明讲了,你们为什么只动口,不出手?」
最后,阿伊莎小姐对我们眯细了双眸。
「你们已经知道春姬会遇到什么事了吧?为什么不来抢?你们在犹豫什么?」
「「!!」」
听到她的指摘,我与命小姐的肩膀痉挛了一下。
她的话让我想起荷米斯神的忠告。
一旦跟伊丝塔派开启战端,这次【赫斯缇雅眷族】真的会毁于一旦——
一旦我们采取行动,神仙与同伴都会遭受波及。
一旦我们把春姬小姐带走,战斗娼妇必定会来加以制裁。
都市数一数二的战斗集团,会攻打我们的【眷族】。
「那是,因为……」
我喉咙僵硬,发不出声音,只漏出乾燥的呼气。
我与命小姐一步都踏不出去,颤抖著眼瞳看向春姬小姐。
对于我们与阿伊莎小姐的对话,她始终低垂著头。
以浏海遮起双眸,兽耳贴在头上。
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愿听,只是在阿伊莎小姐的怀里垂著头。
她那模样,使我的胸口发出声音龟裂开来。
『——娼妇是毁灭的象徵。』
为什么,怎么会。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想起了那句话?
「……还是不行呢,我不能把这个女孩交给你们……交给你,贝尔·克朗尼。」
见我迟迟无法行动,阿伊莎小姐眼神锐利,指名道姓地叫我。
「如果只是同情的话,劝你还是省省吧,看了就恶心。」
「不、不是的……!?」
「那你是说你能救这女孩了?我看不出来,我没办法把她托付给你。」
我情急之下想反驳,却被她的眼光震慑住了。
那视线丝毫不留情面,同时,语气中也带有试验般的声调。
「我不是在说单纯的实力问题,你的觉悟不够。」
「……!!」
「你没有与春姬私奔、跟她殉情的觉悟。」
这番话彷佛看透了我的内心,揪住了我的心脏。
「你没有一张雄性面孔。」
然后,她给了我决定性的一句话。
「你就是没有那种傲慢、粗暴、欲望深重的雄性面孔。」
「只是一张软趴趴、没志气、窝囊废的小鬼德性。」
「你无法为了这女孩舍弃一切。」
阿伊莎小姐用交杂失望的语调,一口气说完。
她的话语如利箭穿心,我哑口无言,身旁的命小姐也是一样。
看到我们只会呆立不动,阿伊莎小姐用更加气馁的视线望向我们。
春姬小姐彷佛只等著这段时间过去……双手抱紧了身体。
射进宽广后巷里的枣红色余晖,包覆著四人的身体。
「——找到了,在这边!!」
亚马逊人的大嗓门,传到了面对面的我们耳里。
命小姐与春姬小姐霍然抬起头来,只听见远方传来好几个人的呼喊。
茫然自失的我仍然与阿伊莎小姐四目交接,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命大人,快逃啊!?」
最先做出行动的,是春姬小姐。
春姬小姐甩开阿伊莎小姐的手臂,用上全身抱住她握著大朴刀的左手。
阿伊莎小姐吃了一惊,而被春姬小姐出声催促的命小姐,不假思索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贝尔大人!」
我呆若木鸡,她拉著我的手臂往前跑。
我像人偶一样被命小姐硬拉著,任由她带著我跑。
战斗娼妇们陆陆续续聚集而来,阿伊莎小姐伫立原地,然后。
我逃离了她们与春姬小姐的身边。
「……」
一群亚马逊人喊著「别让他们跑了,快追!」,吵吵闹闹地通过她们面前。
当同伴追赶著消失在后巷岔道里的命与贝尔时,阿伊莎放松了身体力道。
「……可以放开我了,糊涂虫。」
阿伊莎伸出一只手,在「呜~呜~」叫著、抱住自己左手的春姬头上「啪!」地拍了一下。「啊呜!」哀叫一声的狐人少女一下就被拉开。
Lv.1的春姬根本就不可能抓得住她。阿伊莎对按著头蹲在地上的少女叹了口气,注视著贝尔他们逃走的方向。
她任由落日余晖烧灼著侧脸,眯细了眼睛。
※
「应该就在这附近,把他们找出来!」
悍妇粗鲁的声音传来。
战斗娼妇发出指示,让非战斗人员的娼妇也加入搜索,到处都能听见数不清的脚步声。
「哈啊,哈……!?」
我们逃离穷追不舍的敌人,来到了一条昏暗小径。
在阳光都照不到的建筑物之间的缝隙里,我们气喘吁吁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不久,命小姐放开了握到我发疼的手臂,转过头来看我。
「在下……我们……」
我无法回应命小姐硬挤出的声音,摇摇晃晃地将双手撑在建筑物墙上。
我与灰色墙壁面对面,脖子向下弯,紊乱的呼吸落在脚边。
我瞪大双眼注视著黑色地面,继而整张脸扭曲成一团。
——被看穿了,全被看穿了!!
全都跟那个人……阿伊莎小姐说的一样。
我无法为了春姬小姐舍弃一切。
我把神仙他们——同伴跟春姬小姐放在天秤上比较了!
那时候,我没能说自己要救她!!
「咕呜,呜……!?」
呻吟声从咬紧的牙关之间漏出。
我害怕被大派系(伊丝塔眷族)盯上的巨大风险,站著不敢动。
我没能勇敢向低垂著头的她伸出援手。
我犹豫了。
我的视野变得模糊,眼皮底下异常地发热。
自己真是逊爆了,难看死了,还让我伤害的春姬小姐救了我。
最烂的是,我什么都无法决定,只是从她们面前逃走。
撑在墙上的双手颤抖著握拳。
懊恼、可耻与后悔快要把我逼疯了。
「贝尔,大人……」
在我身边,命小姐也拚命压抑著哽咽的声音。
她也在受苦。
也夹在对春姬小姐的心意,以及与神仙他们的羁绊之间。
握紧到陷入肌肤的拳头,在责怪自己什么都无法决定。
我与她一同忍著泪水,受到无力感所支配。
「我……!」
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对?
是该明哲保身,舍弃春姬小姐?
为了不让神仙他们陷入险境而忘记一切,转身背对她?
还是该贯彻自己这份拋不开的任性?
倾听自己胸中的嘶吼?
无尽的懊恼,相反的选项,割舍不下的心意。
我在没有出口的迷宫里仿徨,只有时间残酷地流逝。
头顶上遥远的天空,正从黄昏静静地转为等待满月的黑夜。
(谁来……)
谁来告诉我。
人也好,仙精也好,天神也好,谁都好。
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对?
我,想怎么做?
(——如果他还在的话……)
如果祖父还在的话。
如果我那养育之亲还在的话,他会对我说什么呢?
他看到我知道有个女生遇到困难,如今举棋不定,他会说什么呢?
我将手放开墙壁,站在原处,扪心自问。
我说,我有个想帮助的人。
也有不想再失去的家人。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你觉得怎么做才对?
你觉得我可以呼喊出……胸中即将溢满而出的这份心意吗?
我呼唤、询问沉眠内心深处的儿时记忆。
然后。
浮现在内心深处的他。
记忆中的祖父——只扬起了嘴角。
「——去吧。」
他用灿烂到气人的笑容,如此告诉我。
「!!」
我眼中亮起了灯火。
右手握到最紧。
「连一个女孩都救不了,还算什么男子汉。」
他会这样说。
他绝对会这样说。
我那祖父,绝对会用力推我一把!!
(——没错。)
决定吧。
决定吧!
决定吧!!
就算被取笑,被人指指点点,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最丢脸的是什么都决定不了,不敢动弹!!
(我——)
——去吧。
去救她。
去救只能虚幻地微笑的她。
「……对不起,命小姐。」
我颤抖著声音道歉,命小姐好像在害怕什么,晃了一下肩膀。
我慢慢与她面对面,竖起盈满泪水的眼角。
「我想救她。」
听到我说出自己的意志,命小姐大大睁开了双眼。
我要去救春姬小姐,会因此让【眷族】面临危机,原谅我。
听我用含泪的声音这样道歉,她将身体向前挺出。
「可、可是!就算能救出春姬大人,之后又该如何是好?大派系(伊丝塔眷族)会一直追我们——」
「我会逃出都市(欧拉丽)。」
看我一边说,脸部一边害怕得颤抖,命小姐大吃一惊。
我会跟神仙他们死命道歉。
等道了歉,被迫离开都市时,我会接受。
这跟【阿波罗眷族】那时候不一样。
我是为了拯救一个女生,而离开都市。
「我会逃出都市……然后一定会回来。」
「咦?」
「我会变强——强到能保护她!比现在更强!!」
然后,我一定会回来,回欧拉丽。
不管要花多少时间,就算会离憧憬更远。
我会将自己锻炼到能保护春姬小姐,然后一定要回到这座都市。
我注视著倒抽一口气的命小姐,告诉自己:你差不多该坦然面对了。
看到春姬小姐那头美丽的金发,我第一个想到谁?
我在心里想像了谁?
如果我现在对春姬小姐见死不救……以后我每次遇到那位憧憬的剑士。
我一定都会想起春姬小姐的身影,变得再也不敢站在她面前。
我会变得无法抬头挺胸,说自己成为了配得上憧憬对象(她)的男人。
春姬小姐也好,同伴也好,憧憬也好,我都决不会放弃。我会继续挣扎,所以——
见我目光坚定,毅然决然地注视著她。
命小姐的双眸慢慢浮起一层水膜,现出笑容。
「能跟你成为同一个【眷族】……这是在下最感庆幸的一刻。」
她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用双手包住了我的右手。
「能有你这位团长,能与你相遇……真是太好了。」
最后她用微弱的声音说著,把包著的右手抱到胸前。
她低著头轻声说「谢谢你」,几滴水珠落在手背上。
「……我也会向赫斯缇雅女神他们叩头道歉,就让他们骂个过瘾吧!」
命小姐放开了我的手,用手擦擦眼睛,抬起头,对我露出满面笑容。
看到她不但笑著接受我的任性妄为,还愿意帮助我,我也差点流下眼泪。
我们俩都向对方露出皱成一团的笑容,并且戮力一心,互相点头。
难看也没关系。
变得浑身泥巴也没关系。
就这么一次就好。
我要成为她的「英雄」。
管她是娼妇还是毁灭,我就是要成为能握住她的手、她所憧憬的「英雄」。
「……!」
我瞪大眼睛,与命小姐一起回首。
从阴暗小径的深处仰望,只见金碧辉煌的宫殿屹立前方。
※
「所以你就这样恬不知耻地让『兔子』他们跑了吗!?」
芙里尼的大嗓门,使得躲在背后的狐人少女肩膀一震。
在聚集了众多战斗娼妇的宫殿某个大厅当中,袒护春姬的阿伊莎泰然自若。
「真要说起来,是你先反抗神命(伊丝塔女神)才搞出来的,要追究的话你也有错吧。」
「少说傻话啦:!?要不是那个丑八怪放走了老娘的猎物,事情也不会搞得这么复杂!」
她用青蛙般的巨大双眼瞪著春姬。
女巨人对浑身颤抖的狐人少女啧了一声,布满血丝的眼光朝向阿伊莎。
「『杀生石』的存在已经让他们知道了,说什么也不能放【小新秀】他们走啦!?要是就这样让他们跑了……你打算怎么负起责任啊,阿伊莎!?」
在女主神娼殿,此时亚马逊人们正在四处奔忙。一半是为了准备「杀生石」的仪式,一半是追赶知道了计画的贝尔他们,两组人马在总部附近一带奔波。
喧闹声也传到了这个接近宫殿最高层的大厅,阿伊莎瞥了芙里尼一眼后,淡定地说:
「那小老弟会来的。」
一啊啊?你有什么根据……」
她不再去看狐疑的芙里尼,俯视著窗外。
「他虽然没有雄性的面孔,但眼神不一样。那是……」
对著下方铺展开来的风月街,阿伊莎低喃道:
「死不放弃的冒险者的眼神。」
看到阿伊莎眯细了眼的侧脸,春姬独自一人,表情因各种感情而摇曳。
她也将目光转向窗外,俯视著华灯初上的风月街——少年与少女应该就在那街道中。
同一时刻,少年与少女的思绪,飞往彰显威势的壮丽宫殿。
仅仅两个人,从荒废的后巷当中,与直达天际的女神王宫对峙。
天上是一片苍茫夜色。
盈满的黄金明月,开始现出它清晰的样貌。
为了救出一名娼妇,少年与少女即将攻略宫殿。